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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拿着东西来到芸昙的院门之外,夜色已经很浓,只是天气并不很好,阴云遮住了月亮,一切显得格外暗沉。他顿了一顿,抬起手才敲了一下门就见那只是虚掩着的门扉慢慢敞开了一条缝隙。原本有些犹豫的缙云在嗅到夜风中飘来的酒气时拧紧了眉头,想了一想还是伸手推门而入。
因月色被遮挡而略显昏暗的院落之内,芸昙坐在石桌边上,脚边倒了一个已经空了的酒坛,桌上还放着两个启开封泥的酒坛。她对面一只倒满了酒液却没有动过的陶碗,而她自己一手手肘靠在石制的桌面上撑着脑袋,另一手捏着一只只剩下半碗酒液的陶碗,一口一口喝着。她半眯着眼睛,难得地放空了脑袋和思绪,许是因酒的作用反应都有些迟缓起来,直到又一次往自己嘴边递的酒碗被人按着她的手腕压了下去,她才恍惚间察觉到院中进了人。
缙云按下她的手腕,看着她愣愣地顿了一顿,才仰起头朝他看过来,整张脸都泛着薄薄的红晕,眼中神采有些迷离,充斥着淡淡的氤氲水意。她怔愣了一下,朝他缓缓扯出一个笑来:
“缙云。”
“……你喝醉了。”
芸昙低下头,看了看他按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又转而看了看桌上敞着坛口的酒坛:“还没有……真醉了才好呢……”轻叹了一声,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对面那个没有人动的酒碗上,她歪了歪脑袋:“要不要坐下尝尝?这一回的可跟上次青玄拿来的酒,滋味不一样的。”
缙云皱着眉头细细看了她泛着红晕的脸色半晌,定了定心神有些想法,而后沉默着放开她的手到另一边坐下,拿起眼前盛满的酒碗一饮而尽。
芸昙笑了笑,拎起旁边空了一半的酒坛又帮他倒满:“……以前自己喝酒的时候,我都喜欢在对面多摆上个碗,就好像……有人陪我一样。”
缙云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芸昙,只是她却专心地给他和自己分别添酒,并不看他。倒过酒后,她端起自己的碗喝了一口,突然笑了一声叹道:“这些年喝过这么多不同的酒,我却还是……更喜欢当年在轩辕丘,杜康酿的酒的味道。杜康啊,可是被如今的人称为酒神的,如果他知道了,指不定怎么得意呢!”她翻转了一下手腕,换成用手背撑着自己的脸颊,垂眼看着手中陶碗里晃动着的清澈酒液:”杜康酿酒可随意了,最后味道如何全凭运气,哪有如今人们琢磨出的这些个工序规矩啊……可偏偏……就是让人忘不了,喝什么好酒都觉得比不上他。”
“……杜康若是知道,你对他的酒如此念念不忘,想必十分高兴。”
芸昙笑了一声,放下喝光了的酒碗,转而单手拎起了桌上那只已只剩小半的酒坛子从桌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开几步倚靠在院中的柳树旁,仰头眯着眼睛看着阴云之后只隐隐透出些月光星辰的天空:“其实……这些年的岁月对我而言,没有想象得那样漫长,也并不觉得艰辛,如今想来,也是倏忽而过,连痕迹都是淡淡的了。”
缙云跟着起身走到树下另一边,隔着只有一臂的距离微微垂眼看着她。
过往的两千年岁月,她从不曾与他说起过。便是如今提起,也仿若鸿毛一般不值得细究在意。只是她不知道……她不知道百来年前他就在那养魂珠中时常能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恢复清醒,瞥见珠子之外她的情形经历,她也不知道从她踏上不周山,经历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想到不周山上她满身鲜血狼狈不堪的样子,想到她吞服龙血草后瘫倒在地无声嘶喊的样子,想到她脸色惨白满是冷汗跪倒在钟鼓脚边额头触地的样子……他一点点地攥紧了自己的手,眼中干涩不已。
芸昙虽然因喝了不少酒显得有些迟钝朦胧,却还是察觉到了同样站到了树下的他看过来的目光。她顿了一顿,放下提到嘴边又喝了几口的酒坛,想了一想朝他递了过去。缙云沉默一下没有拒绝,接过了她递过来的酒坛子,仰头喝了下去。醇香的酒液顺着喉头滑入,却烫得他心口隐隐作痛起来。
将酒坛子递出去,芸昙微微低下头靠在树干上,目光垂落在地面:“其实,是当年的大家,离开得都太突然,太匆忙了,等我回过神来,偌大的世间只剩下我自己。我死不了,老不了,早与普通人不同,未来的时间漫长到不知何处是尽头,就这样猛地被丢下一个人,惶恐非常,如果……如果没有什么目标,没有什么方向,没有什么能做的事情让我寄托,我也早就撑不下来了。所以,与其说是我在救你,不如说,是复活你这件事被我拿来做自己的支柱,让自己不在骤然的变迁之下疯癫无措。这些年的路,不是为了你,只是为了我自己。所以……”
缙云抿着嘴听着芸昙的话,将已喝尽了的酒坛随手丢在一旁的地上,朝她看过去只瞧见她低垂着头朝他露出的发顶……不算意外的,没有戴上那支发簪。
芸昙长出了一口气,仍旧低垂着眼没有看他,也就没能发现此时此刻专注地看着自己的那个人眼里裹杂着疼惜和坚定的灼热光芒,在不再需要遮掩压抑的时候,爱慕之意在那双眼中流泄出来,格外柔和而深邃。
“因而,我当不起你的感谢,你也不必为这些承担。我所为之事皆出于我一人意愿,与你无关。你从未求过复生,是我自己替你做了并不由得你的决定,并以之为自己多年来的寄托,哪有到了头来,反还要让你负责承担的道理?”芸昙低声说着,声音轻轻地有些带着微醺的喑哑,却又无比清晰:“所以……不要在意那么多,不必觉得你欠了我的。重活这一世,只此一次,并无轮回,当得好好珍惜才是。你已不再是不得不前行的兵刃,以后的时光,便顺着你真正的心意,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方才不算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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